龙卷风击中了乡村最薄弱的环节。风暴过后，更加看清真实的农村。
每日人物（ID：meirirenwu） 文 / 孙静
图/孙静
编辑 / 周欣宇
龙卷风停歇了。陈千千赤脚在田地上飞奔。快到爷爷家时，这个30岁的女人失去了方向感。
不到10分钟，眼前的新涂村四组几乎被夷为平地。
她一个人站在废墟上。瓦砾下面，四个方向都有老人呼喊救命的声音，颤抖、断断续续。
陈千千想找力气大的搭把手，可附近没有青壮年。她只得朝1公里外的231省道跑去，并从那儿拉来5个民警，帮忙刨人。
6月23日晚，江苏阜宁县陈良镇新涂村四组确认7名村民死亡，均为年龄60岁以上的老人。
龙卷风击中了乡村最脆弱的一环。
死亡线上的7个老人
龙卷风过后的新涂村四组，电线杆东倒西歪。
来自气象部门的最新消息是，6月23日阜宁地区龙卷风强度达到EF－4级，最高风力或超17级。由房屋损害程度推测，陈千千家所在的新涂村四组属于重灾区。
而她爷爷家所在的一排房屋，成为名副其实的“死亡线”。沿这条东西方向的线，一公里范围内，房屋像被推土机碾过一般，几近被移平。四组7名死者均在附近居住。
龙卷风来时，陈千千恰好在娘家帮妈妈干农活。她的爸爸63岁了，还在阜宁县城建筑工地做小工，“村里有一点劳动力的，全在外面”。
风起时，雷电交加，陈千千跟妈妈死命抵住门，吓得腿软。风停了，她一开门，哭了。几百米外的爷爷家附近，几乎被夷为平地。她脱掉鞋子，跑过泥巴地。
所幸的是，八旬的爷爷奶奶已爬出废墟，浑身是血。老夫妻居住的两间平房，瓦片已经被掀个精光，露出木质房梁骨架。
周围四家邻居，则没那么幸运。他们的平房全部坍塌成一堆碎砖块，仅最西头“哑巴婆婆”家的二层小楼，受损较轻。
至少9人被埋，陈千千判断。她应该是外界最先抵达四组现场的年轻人。废墟下多处喊救命的声音，她听得分明。
西边陈西龙（音）老人身上全是砖块，陈千千跟妈妈两人力气不够，搬不开。南边宋家老奶奶也被压在废墟下，看不到人，只能听到呼救。东头是蔡广梅老人家，老夫妇及刚从上海回来的儿子、孙女、孙子全被砸在屋梁、瓦砾下面。刚从外面买药回来的儿媳，跪在废墟上，边哭着扒拉砖块，边呼救。
龙卷风扫过，两侧邻居家二楼变一楼，而王为兰的5间平房则全成废墟，得知消息的儿子赶回来安慰她。
除了陈千千跟她妈妈，附近没人。陈千千帮忙搬砖，她听到那个女人对大女儿说：“妈妈没有救弟弟，就来救你了。”
她想起电影《唐山大地震》中那名母亲撕心裂肺的选择，心里一酸。她朝着东面的231省道跑去，想那个方向应该有年轻人。恰有5名民警在路上疏解交通，龙卷风过后省道堵成一锅粥，陈千千连哭带比划，求民警救人。
民警还不知道村里的灾情程度，跟着陈千千跑过田地，一个警察还问：怎么没有看到房子？陈千千边跑边说“全倒了”，她甚至已经不知路该怎么走。
搬救兵用了20分钟。陈千千说，救援人员来挖的时候，呼救声渐渐听不到了。邻居中，有3名老奶奶遇难，她们是周文贵、宋老太、蔡广梅，另有5人获救。
龙卷风过后，该村老支书、71岁的陈德法也带着51岁的儿子及亲戚参加救人。他听到自家西侧有哭声，便拿起铁锹奔三组方向寻去。当过20年村支部书记，陈德法对村里情况心里有谱。
他知道，村里50岁以下的青壮年不多，都出去打工了，留守的都是老人、儿童，自救能力有限。
参加救援的村民把伤者抬上门板。灾后不到1小时，村支书带着镇里的人来现场救援。
村道被折断的树木和电线截断，车辆无法进入，陈德法跟其他人抬着门板，将伤者送到停在村口的急救车上。他的腿部有关节炎，平日走路都一瘸一拐，但“当时没觉得疼”。被临时组织起来的救援村民，陈德法一看，最年轻的也有50多岁。
网传的伤者名单显示，在此次风灾中受伤的多数是老人和幼童。
69岁的四组村民王为兰老人平时独居，儿子一家在昆山打工。当她帮雇主插秧回来，看到自家房屋成了废墟，老人站在原地，只剩哭。
当天晚上，陈德法遇到逃出来的四组村民韦玉英。他被告知，四组40多户中，死了7人。陈德法熟悉每一个名字：陈克干夫妻、陈斯才、吴秀芳、周文贵、蔡广梅、宋老太。
年轻人为了生计外出，老人则留守村庄
灾难发生后，村里多了年轻人的身影。他们有的在废墟边徘徊，有的在医院看护老人。阜宁县人民医院一份不完整版伤者名单显示，被送往该院治疗的51人中，60岁以上老人占三分之二，剩下三分之一50岁到60岁居多，还有两名儿童。这份名单的发布者称：“几乎都是老人和孩子，无法与在外地打工的亲人联系上，家属看到请速回。”
受灾严重的阜宁县位于经济相对落后的苏北地区，2015年GDP统计数据显示，全省62个城市，阜宁位于51位。
陈德法说，村里年轻人多到苏南等地打工，如无锡、南京、苏州，也有不少去了上海。
王为兰的儿媳姜锦红，自21岁结婚，便随丈夫在外打工，至今有20多年。姜锦红的老公在昆山，一个月能挣4000多元，但在阜宁当地，最多只能挣到两三千元。
年轻人为了生计大多选择外出，老人则选择留守村庄。
老支书陈德法坐在自家老房子里，讲述龙卷风来时的情形。
陈德法说，他不愿意离开土地。在门前空地种些茄子、黄瓜，门后种点麦子，加上每月的养老保险，夫妻俩自给自足，还能养活91岁的老母亲，挺好。
孀居多年的王为兰也闲不住。农忙时，土地承包户一招呼，前来帮工的多为王为兰这样的老人。她一天能插半亩秧苗，挣几十元钱。儿子曾想接她到昆山，她住不习惯，没几天便回到那座有20多年历史的老房子里。
当百年不遇的灾难侵袭时，只剩老人、孩子的空心化村庄，显得不堪一击。刮风下雨，他们的第一反应都是躲到屋里，尽管有时屋子并不是牢固的安全岛，要取决于建筑质量和灾难程度，或是那么一丁点运气。
龙卷风过后，最西侧的老奶奶请陈千千给在外的儿子打电话，信号中断，电话怎么也打不出去。身在昆山的姜锦红夫妇，不停地往隔壁邻居家打电话，却始终无法接通。婆婆不识字，不会用手机。他们请亲友到家里看看，发现几乎每座废墟前，都有站着抹泪或是眼神呆滞、手足无措的老人。
还有那位失去孙子的陈姓老太。在一段令人心酸的网络视频中，满脸血迹的老奶奶，抱着一个小孩子，坐在废墟边上，眼神绝望。小孩子眼睛紧闭，两条胳膊垂落。“起来吃好东西啊，小心（音）～”老人哭着摇孩子。
陈德法说，他看到视频才知道，同村的堂妹家出了事。她失去了4岁的小外孙，孩子父母在无锡打工，孩子是堂妹一手带起来的。陈德法听说，龙卷风刮来时，堂妹喊外孙回屋，小孩刚跑到门口，被房顶的木条砸中，当场死亡。堂妹随后被救援人员送往医院。
灾难中死去的四组村民陈克干，见面总跟陈德法喊“老书记”。4天前的早上，陈克干经过村边小桥时，还同陈德法打招呼，看上去喜气洋洋的。当天，儿子跟陈德法提起，陈克干的孙子要带女友回家见爷爷奶奶，他来讨教见面礼给多少合适，“可不能让未来孙媳妇觉得爷爷小气”。
同其他遇难邻居不同，出事前，年近7旬的陈克干夫妇住在一栋上下8间房的二层小楼中。这栋楼如今只剩断壁。与陈家夫妇同时遇难的邻居吴秀芳，70多岁，住的是旧房子。早年老伴过世，吴秀芳独自拉扯一双儿女长大，后来又帮儿子带两个孙辈。
计桥村一名外出务工者回到风灾后的家乡，老房子已经全是废墟。
每日人物走访发现，龙卷风刮过的核心地带，如陈良镇新涂村、丹宁村，硕集社区计桥村等地，坍塌的老旧砖瓦平房居多，很多老房子建于1980年代。
平日，村里老人聚在一起聊天，谁家子女在非节假日、非农忙时期回来了，都要成为众人羡慕的对象。
农民陈德法一辈子守在父母身边，91岁的老母亲如今由他照顾。但对于他们的后辈，再延续这种模式看起来像是奢望。
“我知道不可能。”陈德法说，村里老人都希望子女常回家看看，但他们在外面也很忙。老人有个头疼脑热，都是自己到村卫生所看病。
老人们沉默又倔强地承担起家族中的负重角色。
但龙卷风像骤然闯入的破坏者，撕开留守老人支撑起的“空心化”农村，把一座座老屋揉碎成废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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