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麻木:农民生存的唯一武器 | 阎连科

2016-02-13 作者:阎连科 来源:河南文艺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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阎连科,生于1958年,中国著名作家,被誉为“荒诞现实主义大师”。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。作品已经被翻译成二十几种文字。

在乡村文化中,麻木是最为显而易见的一种醒目的色彩。

麻木是一种病症。医学上十分明了地指出,由于神经系统发生某种疾患,身体的某一部分有蚂蚁爬动的感觉,这种生理现象为之麻;而感觉的完全丧失,则为之木。“麻木”一词从医学向社会学的移植,是医学的拓展,是社会学的进步。而把麻木的社会意义,专利于中国农民,则是社会学对农民偏激的深入。

如今,全社会都对农民的麻木深恶痛绝,甚至有些无可奈何。这种对农民麻木的认识,并非从鲁迅开始,但自鲁迅始,“农民的麻木与麻木的农民”之深入人心,却要归功于伟大的鲁迅。《阿Q正传》《祥林嫂》和《药》等小说经典意义的深刻,怕正是与鲁迅对“麻木的农民”的深刻认识密切相关;或者说,鲁迅小说的深刻,正是他对中国“国民性”认识的深刻,而麻木则是鲁迅认识到的“国民性”中最重要的一个部分。麻木是“国民性”的躯干。一个寓意、象征麻木的人血馒头,足可以警醒几代农民和几代中国各色的人群。

可惜,真正的农民并不看鲁迅的小说。到了今天,就是到了二十一世纪,华老栓早已死去,坟丘都已荒芜,人血馒头也不再有了,但麻木的农民和农民的麻木却依然青枝绿叶,有旺盛的生命力。

因为,包括鲁迅先生在内的人们忽视了最关键的一点:麻木是生存中农民最有力的武器。

贫穷中的农民,如果他们连麻木都已没了,那他们还有什么?鲁迅的伟大,使后人不敢对他妄加评论,但我们是否可以斗胆地问鲁迅一句:不让华老栓用“蘸着人血的馒头”对抗他华家的命运和华家所处的社会,那华老栓还如何能在那个社会中活将下来?正是因为农民把麻木当作了他们生存的武器,他们才一代代地生存了下来。

贫穷、饥饿、欺凌、无知、辍学、受人歧视、遭人讥嘲,土地的逐渐缩减,社会给农民带来的不公,知识对农民的遗忘,战争给农民带来灾难,风雨对农民的不均吹降,物价给农民带来的生活水平的停滞,政治对农民以安抚为手段的冷漠,经济给农民带来的躁动的无可奈何,任何一项,如果农民不用麻木来与之相抗,农民都将无法生存,都只能以死去来作为逃避。

对农民来说,没有什么比麻木更有利于他们生存了。战争的降临,他们手无寸铁,眼看着马蹄从庄稼地中踏将过去,刺刀扎进了人的胸脯,又明了反抗的直接结果就是庄稼更将倒卧,人头更多地落地,唯有麻木才能使这些牺牲最小的话,他们就没有理由不麻木。这是历代战史告诉他们的经验,从奴隶社会开始,有哪一场战争不是因为农民的觉醒,农民的参与,而致使农民的终结更加惨痛?

中国是农业大国,农民占国家的绝对人口,战争的灾难无可选择地最终要落在他们头上。他们以麻木来忍受战乱,以麻木来抵抗战乱,甚至是用麻木来缩小战乱的灾难。面对疾病,面对无知,面对愚昧,面对婚姻道德和风俗沿袭,面对封闭的环境和因此世代无改的观念,他们怎么办?他们只能麻木。

麻木不是为了愚昧。麻木是为了生存。愚昧导致了麻木,麻木促使了活着。活着就需要麻木,只有麻木才能够更好地活着。我们可以批判麻木,痛恨麻木,诅咒麻木,可我们在批判、在痛恨、在诅咒的时候,我们给他们创造了什么不让他们麻木的条件?

他们什么都没有了,权利、自由、平等,甚至温饱,那么,如果再没有了麻木,那他们会有什么?

农民最为深层的一道隐秘在于:他们物质上赖以生存的是土地、房舍、衣物,而精神上赖以生存的却是常常同愚昧相混淆的麻木。麻木是他们生存状态中精神上最重要的支柱。麻木是他们抗击这个社会和周围生存环境的最具战斗力的精神武器。

是否可以说,麻木才是他们的信仰(我们可以剖析那些迷信或者有宗教信仰的农民,他们真的懂得天、地、神和上帝吗?他们的信仰不正是麻木的又一种体现吗?)。

由此,我们是否已经可以得出这样一种结论:对于农民来说,麻木未尝全是坏事,它至少还帮助农民信心百倍地一代代延续、生存、发展了过来。

麻木成为武器——转化为生存精神之后,它的积极性已经显而易见。天旱歉收,雨水冲涤,饥寒交迫,农民的忍耐中又有几分不是麻木?兵荒马乱,无限杀戮,农民们血流成河,踩着尸体去收割播种,又有几分不是麻木?麻木绝不仅仅是一种腐朽的文化和精神,同时也是农民生存战斗的利器,与环境抗衡的砝码。

我无以歌颂农民的麻木。麻木给农民和社会带来了满山遍野的灾难,但我们仔细认识一番,就能清晰地看见,我们倡导的一部分民族精神和民族美德中,麻木是渗透其中的,如我们所说的忍耐、宽容、知足者常乐及勤劳和良善等,隶属的农民那一部分,都是深含了麻木的。

至此,我们对麻木可以由以往深恶痛绝而转化为相对温和了。这不仅是对麻木的态度,也是对广大农民和中国广袤无垠的乡村的态度。

我们还可以粗略而无结果地探究一下麻木产生的历史根源,这有助于我们对麻木——农民生存的利器这一观点的形成认识。在任何教科书上,我们找不到对农民麻木的形成注解。一些历史书籍上也找不到这方面的注释,但毫无疑问,原始社会,就是麻木存在,也不是作为一个观念出现的。

农民的麻木,是对现代工业和都市文明而言。没有工业文明,没有脱离土地而依旧靠粮食维持生活的城镇的最早的一群居民——还在农业文明的社会里,我们尽可以相信麻木的存在而在话语、概念、所指上都还没有产生。正因为有了现代文明,正因为现代文明飞速发展到一定时期,农业文化成为现代文明进一步扩伸的阻挠,农民既成为社会发展的动力,也成为社会发展的包袱。于是,农民的麻木,被明确地提了出来,被文明明确地痛恶起来,被都市和教科书及文化人批判起来,这也就集中地形成和丰富了麻木这一概念。

然而,我们一页一页地翻阅近代史页,却无论如何找不到一例消除农民麻木的事迹来。这也实在是大的悲哀,在一个农业大国里,几千年的历史长河,乡村文化的惊涛骇浪和溪流水花,使河满船高,而到了几百年的近代文明时期,农业文明却止步不前了,被历史的脚步过早地践踏了、遗忘了。当历史再一次在文人笔下想起它时,剩下的已经只有批判和怒吼了,恨不得拉下马后再踏上一只脚去了。

可是,农民不麻木又能如何?华老栓不用人血馒头抵抗其命运,还有何妙方良药?苗家的姑娘被人奸了,倘若状告于政府,赵家的孩子必判其刑,这样的结果,必然是苗家少女彻底在她生存的世界中失去“少女的身价”,而赵家的青年,在他的生存环境中,身败名裂。经济上、肉体上、精神上,将是苗、赵两家两败俱伤,从此在那一隅地方抬头不起。如此的结果,果真不如两家同喜同乐,结为秦晋。

我们已经从小说也是真实故事的再现中,看到了所谓结好的过程,也就是麻木再现的过程。正是所谓麻木,帮助了苗、赵两家,使两难的尖锐迎刃而解,使事态朝“两好”的方向转而发展。

这里,我们可以批判麻木,但必须承认,麻木在苗、赵两家,起到了通和的桥梁。麻木缓解了苗、赵两家在外人看来是不可调和的矛盾。在这一事件上,麻木是某个乡村某一时期平衡和睦最好的调和剂。

推而广之,同样可以说,农民个体间的麻木,一定程度和范围是乡村群落的平和剂;而农民集体的麻木,则是一个社会稳定的大砝码,一旦农民从麻木中醒来,那种惊涛骇浪,势如破竹的推翻打倒一切的力量,就将是无可阻挠要席卷一切的洪水。这方面历史上的例子比比皆是。

远的不说,抗日战争之所以能持续八年之久,重要原因之一,就是农民对入侵者的麻木。我的老家至今六十岁以上的人,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说日本入侵中国的坏话:“老日呀,其实老日并不像电影上说的那么坏。日本人到了咱们村,还给小孩们洋糖吃,还给村里的老人送罐头。只要你不惹人家,人家也就不惹你。”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八年的横行与罪责,不正是和这种农民触目惊心的麻木相关联吗?

毛泽东发动和领导的几次土地革命战争的胜利,不正是看到看透了这一点,才在土地革命的讲话中,多次提醒那些革命领导人,“最重要的是,唤起农民的觉醒”。毛泽东把农民从麻木中摇醒了,毛泽东领导的事业取得了巨大的成功。

麻木是有循环的。今天的农民,尤其今天的中国西北部农民,从旧的麻木中醒来,又到了新的麻木中去。当今醒目的贫富差别,东西、南北地区的差别,农民无可忍受的各种名目繁多的集资和税收,以及惊人的地方干部鱼肉百姓的事件,之所以都还依旧地滋生蔓延,甚至朝深广处恶展,使我们都感觉到甚至还睡眠在社会稳定、歌舞升平、太平盛世之中,所依赖的正是农民无意识的集体麻木,和把麻木习惯性地作为生存的武器和砝码。

然而,农民若一梦而从麻木中醒来将是如何的境况?历史已经告诉了我们太多的教训。

更重要的问题是,目前农民正由个体转为群体从新的麻木中苏醒,而我们的社会还在繁花似锦的麻木梦中酣睡。

本文节选自《小说家的散文:高寿的乡村》

《高寿的乡村》是著名作家阎连科最新散文自选集,收录了以乡村为主题的散文21篇,共分两辑。作家重返忧思难忘的乡土,用质朴的文字,平实的笔调,对土地、对家乡、对亲人、对童年的回忆,充满无尽的温情与心底的疼痛,既有理性的批判与反思,又有对农民给予深切的同情。该书是对乡土中国的富于当代意识的重新关照与认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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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责任编辑:tuwei] 标签: 麻木 农民 生存 武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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